我是成大台文大學部第二屆的畢業生。我記得大學時期剛進去,蔣胖的觀點讓我產生很大的衝擊,關於台語文究竟該如何書寫的問題。那個時期的我非常在意這個問題因為覺得很受傷,但哪邊被刺傷卻又說不清楚。
現在回過頭看,傷口說的是,「我被拒絕了」。因為我台語說不輪轉,所以我喪失了所有資格,書寫的資格,愛台灣的資格。我感覺我被閹割,在那個課堂上,我是多餘且被束縛的。意識形態的鬥爭瀰漫在每堂課上,只有某種台語文書寫才是正統,才是台灣的,我能掌握的書寫方式是我被奴化的表徵。我被貼上所有標籤,而在那樣ㄅㄧ定等於ㄆ的不停畫等號的邏輯下,我錯愕卻無力反擊。這是在學校裡面,我疼痛且恍惚的狀態。
而到了校外,我一人從台南北上參加2003台北詩歌節的詩歌朗誦會,當我站上台準備讀詩,說出我來自於成大台文的那一刻,一種弔詭的靜默漫延,讓我害怕,我的聲音開始顫抖。我不懂那些猶豫或防備的眼光來自於哪裡,從何而生。我也感覺我被拒絕了。回到學校,在某些老師的課堂上,老師有點無力但試圖加強我們的信心,我記得他總是這樣開頭,「我知道你們某些人因為成大台文的身分而遭受種種挫折和質疑...」。我才發現,原來,面對這些狀況的人,可能不是只有我一個。
第二屆的我們,也許的確是政策下的產物,但我們的老師們非常用心的在安排學校的課程。那個時期,專任老師不多,於是找了許多兼任的師資。不是只有語文,不是只有社會運動,我們曾經有劉瑞琪開的影像解讀課程,有賴俊雄開的英美文學解讀的課程,有呂柏伸、陳德安和許瑞芳的戲劇課程,還有鐘永豐的詩,曾吉賢的紀錄片,還找來李欣頻、陳貞夙和鐘適芳合開文化創意產業的課。這些東西,是不會在黑函還有媒體上面看見的。而這些用心良苦的課卻被媒體給抹煞了。
於是乎,我們被認識的方式就是,台獨激進份子,民進黨,台語文學。因為其他的老師沒有被認識的機會,他們選擇了息事寧人,不願透過媒體喊話,寧可將傷害減到最低。
事隔多年,我已經夠強壯,不再接受那些「不使用白話字就是被奴化」的控訴,我找到自己的出口,我原諒我自己無法使用台語書寫,我原諒我也許就是看起來這麼不愛台灣的一個人。但是,當我看到這則新聞,那個傷痛如此真切,我害怕我的學弟妹們也遭受同樣的傷害,當他們積極的在藝術美學上尋求安慰的時候,又面臨其他作家藝術家同樣防備的眼光。而這個傷痛,讓我無法平心靜氣的去討論台語文的種種脈絡,與台灣文學之間的關係。讓我無法不去清算,是誰把一切問題訴諸媒體,卻從來不知道他讓多少人遭受無謂的池魚之殃。
成大台文系的教師的公開信
我們是一群成大台文系的教師,針對昨日各大報所報導的「黃春明演講,成大教授鬧場」事件,我們都間接受到波及影響,又恐社會各界對於本系的學術研究與教學有所誤會,因此擬藉此聲明提出說明,並表達我們的意見。蔣為文老師雖為本系副教授,但他在外的言論及行為,完全是他個人的,絕不能逕行視為是本系的立場或做法。而且,此次蔣老師的言論與行為,也與本系大多數師生的想法有著嚴重的扞格。我們要特別藉此機會向社會公開說明我們的看法:
第一,成大台灣文學系自創系以來,即秉持廣義的台灣文學定義(即一切發生在台灣的文學、海外書寫台灣的文學,或是對台灣文化有重大影響的外國文學,都可以納入台灣文學研究的領域),並推動台灣文學的發展與教學,維護各種與台灣文學相關,具自主性與包容性的研究空間。在母語文學與台語文書寫的推動上,本系一直以來也相當關注並抱持攜手並行的態度,而且尊敬諸多台語文學前輩及其成果。
第二,我們尊重台語文學的發展,也期待共建多元語言的環境,但我們並不認同蔣為文老師此次在小說家黃春明先生的演講場合所採取的抗議手段與態度。蔣為文老師未能等到黃春明先生演講告一段落後開放聽眾問答的時間,即在演講途中以舉牌方式抗議,並且使用「可恥」這種字眼,我們深感不妥。我們反對蔣老師預設立場且不尊重演講者的這種行為。而蔣老師在主辦單位、保全人員與群眾鼓譟下被驅逐出場,這也是我們不樂見的結果。這些都可以看成是台灣社會,還沒有建立起相互尊重、理性溝通對話的環境。
第三,我們都強調,台灣文學與母語推行運動的共存共榮關係。台灣文學不應走向狹隘的定義,認為「只有用台灣話文寫成的作品,才是台灣文學」、「台灣作家就必須用台灣話文創作」。在這個國家,各種族群存在的多元樣態及其語言表達的自由和現實,不應用封閉性思考與定義,來對母語教育與文學造成傷害。
第四、我們認為任何運動與任何理念的推動,必定要以包容性去贏取更多人的參與和支持。理念可以爭論,但是必須就事論事,秉持良性溝通態度。台灣經歷清治,日治,國民政府到解嚴等多層次的殖民與歷史緣由,其語言與文學的發展也交錯複雜。我們系上的師生一向多以寬容的態度進行對話。
第五、成大台文系或許可能被誤解是本土運動興起下政治正確的產物,但是我們絕非偏狹的國族主義者。事實上,我們對於國族主義抱持著比一般人更多的警醒與自覺,同時我們也對殖民語言的使用有著更多的反省。我們批判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國民黨所進行的「再中國化」之種種文化政策,但不表示我們將無視或全然抹除中國文化的影響;我們對中國政權同樣抱持警戒和批判的立場,但是我們並不歧視中國人。因此,我們反對蔣老師使用以中國為名的種種歧視性字眼,批評他人。
第六,語言與文學之間的關係,從來就是複雜與流動的。到了近代,由於交流的頻繁和個人自主性的提高,強求以一種語言,或一種界定去匡限文學的範圍,就更加的是不可能了。而且,一種語言與另外一種語言之間,也不必然只能是取代性的關係。語言是慢慢演變與融合的產物,語言教育不能再複製過去那種由上到下的專斷方式,如果只從二元對立的思維去進行語言教育的強制規範與再次改造,正是一種威權邏輯的複製,那不但難以成功,也是我們所極力反對的。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系教授 林瑞明
教授 吳密察
教授 施懿琳
副教授 游勝冠
副教授 吳玫瑛
副教授 李承機
助理教授 廖淑芳
助理教授 鍾秀梅
助理教授 簡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