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音三太子揚名國際、成為台灣活力代表作的時代,有對父子,象徵意義上,都是封神榜裡的哪吒。
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身上,皆透著這種顛覆與叛逆的鋒芒。鄭成功固然大義滅親,信上寫著「吾父既不以兒為子,兒亦不敢以子自居」,就此剔骨還父;而以人間天上亂一亂的角度來講,鄭芝龍的行徑更酷似那個離經叛道的紅孩兒!大戰荷蘭人的光景,他的船艦左輪生風、右輪噴火,而他在水裡搓洗一下身上的混天綾,就足以翻江倒海,龍宮為之動盪。
比起鄭成功在廟宇的鼎盛香火,甚而延伸出許多降生時紅光燭天,長大後斬妖伏魔的神蹟,鄭芝龍儘管威鎮八閩海域,卻始終不曾修成正果!生時在菜市口被劊子手處決,死後,還繼續當反面教材被人厭棄。
鄭成功的幸運,是他很容易放進傳統的參考座標,順應的是人們熟悉的一套語彙。換句話說,他這個故事體裁不費事(也不假思索!)就置入文天祥、史可法等一脈相傳的所謂道統,他雖有日本母親,卻是正統儒生,表現的是溯自屈原、蘇武、岳飛…所謂氣節的延續。至於鄭芝龍,他的降清,衝擊到傳統的根基,逆反於不事二主的忠君思維。一個順勢,一個逆勢,父子的歷史評價終究成了相反的兩極。
眼,今日海峽兩岸從他身上各取所需。對岸紀念他,取他大敗荷蘭紅毛番,把台灣拉回祖國懷抱,放在民族教本或統戰語境裡都是標竿人物。台灣則取他孤土孤忠的硬頸。讚他復興基地的眼光、譽他放手一搏的海島經營,延平郡王祠裡四時祭祀,匾額寫著「開台聖王」,儼然夠本土,算我們的保台英雄。
鄭芝龍的不幸,亦在於他本身經歷太豐富太異質,洋名叫做「尼古拉斯」,他生前信洋教、有異國女婿,家裡還有座天主堂,當時他國際化的程度超前,結盟的對象因時制宜,又以公司的結構經營船隊,實難運用傳統的修辭去評述。而他有心打開清朝的海上視野,畢竟,他由經驗得知,在大航海時代,商人需要整個帝國做商業行為的後盾,除了兒子的執意抗清壞了整整一局棋,放回當年的時代脈絡裡,鄭芝龍的企圖心也過分異質,非但難以迴轉朝廷對海洋的陌生感,還把自己也推入險地。
到頭來,鄭芝龍的海上宏圖在史冊中被刻意漠視,其中昂揚的想像力與雄偉的創造力,在史觀上被刻意低估。他死後兩百年中,統治者仍把大海視作險阻,政策反反覆覆,幾度祭起「片板不能入海」的禁令,海天遼闊的近世,屬於無從想像的禁境。
家人、部屬、荷蘭人、原住民,他的誅殺毫不手軟,真叫做超級殘酷。卻因為他被嵌入一套符合傳統的敘述模式,只要大節不虧,其餘一概視作可忽略的小節。
問題是,大節是什麼?
自由電子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21/today-o1.htm
一名人類學者的感嘆
◎ 陳其南
馬英九總統在屏東瑪家和泰武兩地,先後以「普羅旺斯」和「桃花源」誇耀災後重建政績,引來渡假和造假的批評。這樣的比喻,透露了說話者潛意識中的「理想國」,是在外國或是中國歷史想像的桃花源,而不是現實上在台灣的家園,的確令人感到不妥與不安。
此事可見馬總統的團隊對於台灣這塊土地和原住民社會,確實相當疏離和異化。福爾摩沙美麗之島,大武山(泰武之稱的來源)青山綠水,原住民使用在地石板建材築成的屋宇,深山幽谷中的部落村社與繚繞的歌聲,令人神往的傳說與信仰,那一點比不上普羅旺斯、桃花源?然而,五六十年來不就是國民黨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使得原在桃花源裡的山民社會逐漸崩解?今天在號稱建國百年的新桃花源中繼續蹉跎,原住民的族群命運究竟何時才能有效地連結過去與此時此刻?
鏡頭中瑪家與泰武頭目身上已看不到過去的自信與尊嚴,令人想起馬總統要把他們當作「人」看待的悲哀。在從前,舊泰武社大頭目家的兒子,曾經娶了鄰近的舊佳平社大頭目家的女兒,兩人分別繼承了雙方的屬民和領土,還個別兼領了其他近三十個從屬大頭目所領導的部落,儼然是雄霸一方的封建領主。但其勢力還比不上北方更大的舊瑪家社大頭目。這些頭目,在十七世紀就與荷蘭人有來往,1644年南台灣地方會議的紀錄說,佳平社頭目是除了卑南王和恆春瑯嶠「君主」之外,會議中最顯要的人。日本時代調查原住民習慣法的小島由道,對於這種跨領域的藩屬組織印象深刻,認為是一種聯邦國家體制的影子,就像當時德意志帝國的縮影。這樣的歷史與政治傳統比起南太平洋許多小國,都還要有規模和制度,也更有獨立建國的基礎。
馬總統高興地從普羅旺斯轉到桃花源之說,一方面再現了他個人生命歷程中崇洋與中國保守主義的糾結,一方面凸顯了想以中國經典之說連結他心中的「中華民國」意識。桃花源人也好,或是中華民國人(ROCer)也好,都像是努力在逃避對台灣新故鄉的認同,距離排灣族人死後魂歸大武山的精神更遠。
奉勸當政者,下次可學學宜蘭人說法:「只要有宜蘭,就不用移民紐西蘭。」事實上,陶淵明的寓言與馬總統的意圖剛好相反:桃花源人(或中華民國人)是「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後來,有人回頭試圖去找這桃花源,不是「迷不復得路」,就是「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作者為人類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