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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即易」說-從王陽明到王龍溪

 

一、前言

    中國哲學可說是沿著對經典詮釋的脈絡上發展的,任何朝代、任何人講論思想,大多離不開對經典的重新詮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被尊為傳聖人道統的《五經》之詮釋。此種情況,尤以自宋迄明的理學發展特別顯著,無論是程朱一系,或者陸王一系,皆有與其自身哲學體系結合的經典詮釋,因為必須透過經典的權威基礎建構,才能確立自身哲學思想的「正當性」與「道統性」。儘管,往往因此偏離原意,而以自身創發為多,然而,也因而讓後人可以透過各家的經典詮釋角度與思維方式,去看出各家所立足的思想立場,與所基於的邏輯架構。

    其中,對於《易經》一書,其本身所透顯的宇宙生化模式,更是宋明理學在對其所闡發的道德學,建構宇宙論基礎時的一大歸依。從北宋五子以至於明代王學興起,《易經》一書從來沒有退出諸家討論的範圍之外。而本文所要探討的是針對心學一派解《易》的方式與立場,其中又將探討的對象聚焦於明代王陽明「良知學」的脈絡上,論者鄧秀梅曾提到:

 

      從陸象山開始的心學派,即是專從心體上論述,無論是天道或人道,盡皆

      收攝至心體上來……在此種論述的脈絡裡,天道氣化便顯得虛欠而不飽

      滿,蓋心學家全副精神就在本心的擴充上。這種發展對儒學而言,當然不

      是錯誤,只是令人好奇:面對《周易》這類專論天道生化的古籍時,他們

      如何詮釋天道之流行?[1]

 

心學一派解《易》的基本路數,基本上是「以心統易」的。而「心」一旦要與闡述宇宙生化模式的《易》結合在一起時,便不得不面對「心」與「氣」之間的諧一,這在陽明大弟子王龍溪那邊,有較為詳細的論述。而作為心學一派在清代的傳人黃宗羲,他在《明儒學案》也曾說:

 

      象山之後不能無慈湖,文成之後不能無龍溪,以為學術之盛衰因之。慈湖

      決象山之瀾,而先生疏河導源,於文成之學,固多所發明也。[2]

 

陸象山(11391192)、楊慈湖(11411226)、王陽明(14721528)、王龍溪(14981583)四位儒者,正可作為考查從宋至明心學一路發展的四個切入視點。本文所要探討的,便是明代王學立足於「良知學」系統上對《易》的闡釋與見解。事實上,王陽明對於《易》的討論雖較少,散見於他的文章中,但這些言論仍足以看出其基本的思想立場,而這些更影響到陽明後學探討《易》時,對其師的繼承與開發。其中,可謂是集明代王學解《易》大成者,便是浙中王門的王龍溪。明代心學解《易》可說是在陽明高足王龍溪手上,才算是真正建立了一個《易》學體系。

 

 

二、王陽明-以心統《易》

    王陽明對於六經的見解,基本上都是本於心學立場的,認為其所記載的無非是聖人之心,而聖人之心正是吾心。因為天下人之心皆同此一心,捨此心之外別無外理可求,這是心學面對經典詮釋的一個基本立場。陽明在<稽山書院尊經閣記>說:

 

      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故

      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

      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3]

 

因此,《易》也就成了「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那麼,以「心」來統合《易》,也就是一個基本的詮釋方向與立場。就其王學的思想本質而言,「以心統《易》」實是「以良知統《易》」,但此點在提出「良知為造化之精靈」的王陽明這邊,尚未直接了當地清楚揭示出,要等到其高足王龍溪出,才真正完成以「良知」二字統《易》的架構。然而,在王陽明此處,仍可看到已有許多類似的見解了:

 

      <長生>: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4]

      <與道通書>:易者,吾心之陰陽動靜也;動靜不失其時,易在我矣。[5]

      <傳習錄下>:「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

      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

      時,便是聖人」。[6]

 

以上,皆可看出以「心」統攝《易》之詮釋上,其背後有一個更本質的「良知乃吾師」。其中,直接提到「良知即易」的僅出現在<傳習錄>中之一條,但是,陽明在此處講「良知即是易」,所強調的是「良知」非死寂,而是活潑潑地變動發用,還不是如後來王龍溪乾脆就是以「良知本體」來統攝整本《易經》的立意。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不論王龍溪或者王陽明,其對《易》的詮釋上,都站在心學「逆覺體證」的工夫路數上,賦予了《易》以修身工夫論的意義。王陽明<傳習錄下>中提到:

 

      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只為後世將卜筮專

      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

      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

      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

      下不容偽耳。[7]

 

因此,《易》當中的卜筮之學,在陽明看來,不外乎都是為了「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舉凡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都是與卜筮同一功用的,這就將《易》視為用來修身的經典了。[8]

 

 

三、王龍溪-以良知統《易》

    王陽明承陸九淵心學解《易》傳統,大抵不離以「心」為根本。雖然在陽明「心」即是「良知」義了,但是直接明確地以王學法眼「良知」二字作為解釋《易》的圭臬,則必須等到王龍溪來完成,王龍溪在<易測授張叔學>說:

 

      自陽明先師倡明良知之旨,而《易》道始明。不學不慮,天然靈竅,其究

      也範圍天地、發育萬物,其機不出於一念之微。良知之主宰,即所謂神;

      良知之流行,即所謂氣。盡此謂之盡性,立此謂之立命。良知先天而不違,

      天即良知也;良知後天而奉時,良知即天也。故曰:「知之一字,眾妙之

      門。」伏羲之畫,象此者也;文王之辭,彖此者也;周公之爻,效此者也;

      孔子之易,贊此者也。魏子謂之丹,邵子謂之丸。致良知,即所謂還丹,

      所謂弄丸。知此謂之知道,見此謂之見《易》。[9]

 

此段話明確地揭示出其解《易》路樹,便是承其師陽明「良知」而來,此段原文前半部,將「良知」與「氣」和諧地結合在一起,「良知之流行即是氣」,則「良知與氣為一」,此舉試圖透過良知與氣的諧一,而將良知帶入宇宙生化模式中,成就其道德生化的存有論。後半段談伏羲所象、文王所彖、周爻所肖、易傳所贊之者,就是「良知」,因此「良知」就是《易》本身。

    王陽明在<五經臆說十三條>一文中,解釋晉卦時如此說:

 

      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於地,則不明矣。心

      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於私也。去其私,無不

      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

      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10]

 

此說大體是承《程氏易傳》「去蔽致知以自昭心之明德」[11]之意而來,到了王龍溪則是直接以「良知」代「明德」了,王龍溪在他專篇解釋<繫辭>的<大象義述>

中談晉卦時說:

 

      日初出地,進而上行,為晉之象。日出地則明,入地則晦。日之明,本無

      加損也,蔽與不蔽之間耳。君子觀明出地上之象,悟性體之本明,故自昭

      其明德。君子之學,欺曰自欺,慊月自慊,復曰自復,得曰自得,明曰自

      明,皆非有待於外也。良知,即所謂明德;致良知,昭德之學也。[12]

 

「明德」既解為「良知」,因此「自昭明德」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致良知」之意。此意,在王龍溪<大象義述>開篇說乾卦繫辭時,就已經點出:

 

      良知者,氣之靈,謂之乾知,亦謂之明德。大明終始,明乎此而已,君子

      之學也。故曰君子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密之時義,大矣哉。[13]

 

另外一篇<致知議略>也提到:

 

      《易》曰「乾知大始」,乾知即良知,乃渾沌初開第一竅,為萬物之始,不

      與萬物作對,故謂之「獨」。以其自知,故謂之「獨知」。乾知者,剛健中正,

      純粹精也。七德不備,不可以語良知,中和位育皆從此出,統天之學,首

      出庶物,萬國咸寧者也。[14]

 

因此,「良知」就是「乾知」、「明德」,它是「氣之靈」,是「萬物之始」,透過「良知」與「氣」的諧一,王龍溪將「良知」作為統攝整部《易經》的最崇高與最核心的概念。此種藉由「良知」與「氣」的諧一,來統攝詮釋《易》的說法,可完整地見於<易與天地准一章大旨>:

 

      天地間,一氣而已。易者,日月之象,陰陽往來之體,隨時變易,道存其

      中矣。其氣之靈,謂之良知。虛明寂照,無前後內外,渾然一體者也。……

      不違不過不流,樂天而不憂,安土而能愛,莫非天則之自然,良知之順應

      也。範圍者,良知之極於大而非蕩也,故不過。曲成者,良知之體乎物而

      非淆也,故不遺。幽明、生死、鬼神即晝夜之謂,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變

      動周流,不為典要,天地萬物有所不能違焉,是謂「無方之神」、「無體之

      易」。[15]

 

「良知」是「氣之靈」,因此,存於「日月之象,陰陽往來」的此「道」,是「無方之神」、「無體之易」,也就是「良知」,便是「易」。[16]

     王龍溪以「良知」統《易》的詮釋方式,可說是藉由《易》而賦予了「良知」道德創生義上的宇宙生化存有論述。而王龍溪對《易》的詮釋,事實上,已不是單純地繼承其師陽明,而是有其鮮明地個人學術性格於當中。譬如,他喜從本體說工夫,以「無」來釋本體,以「良知」本體來統寂感、體用、已發未發於其中。如他在<大象義述>說乾卦繫辭時說:

 

      無欲者,心之本體,即所謂乾也。[17]

 

以「無欲」釋心之本體,以「無欲」釋「乾」,這顯然是其一貫的「四無說」之學術性格。

例如,他在解釋蒙卦繫辭時就說:

 

      夫純一未發之謂蒙,蒙者,聖之基也。……孟子善用《易》,其曰:「大人

      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即所謂蒙。良知良能,人所固有。

      大人之所為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惟不失其固有之良而已,非有所

      加也。師云:「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只從未發之中養來。」其旨微矣。

      [18]

 

其對於「蒙卦」之解釋,顯然已不同於前人,以「未發」之謂「蒙」,依此引陽明之說而言:「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只從未發之中養來。」因此,著重從工夫談本體的江右王門學者羅洪先(15041564)便批評他是「以良知致良知」[19]。然而,「一悟本體便是工夫」正是王龍溪一貫的思想立場,在對《易》的詮釋上本之於此的脈絡是鮮明的。

 

 

四、結語

    心學一派在對《易》的詮釋上,有著鮮明的學術性格與立論基礎,以「心」來統攝《易》,是從宋代陸九淵、楊慈湖以降,至明代王學,一貫且根本的思想。

其中,王陽明「致良知」說的提出,更將《易》的詮釋從「心」帶入了「良知」,至王龍溪而完成此一心學解《易》的體系。然而,從王龍溪對《易》的詮釋中,可以看出其不僅是對其師有所繼承,且已經鎔鑄了自身鮮豔的學術色彩於其中。因此,王龍溪的《易》學,不僅可視為自宋迄明,心學一路解《易》的一個集大成者;其本身也是透過對《易》的詮釋,來完成其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的基本思想。



[1] 鄧秀梅:<王龍溪的易理思維研究>,花蓮:《東華人文學報》第11期,20077月,頁208

[2]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北京市:中華書局,198510月,頁239

[3]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月,頁254255

[4]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月,頁796

[5]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月,頁1205

[6]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台北市:台灣學生書局,198312月,頁383384

[7]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月,頁102

[8] 這可說是承張載「易為君子謀」思想而來,張載:「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故撰德於卦,雖爻有小大,及繫辭其爻,必諭之以君子之義。」〔宋〕張載:《張載集》,台北縣:漢京文化事業,20043月,頁48

[9]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419

[10]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月,頁980

[11] 「昭,明之也。傳曰:『昭德塞違,昭其度也。』君子觀明出地上而益明盛之象,而以自昭其明德。去蔽致知,昭明德於己也;明明德於天下,昭明德於外也。明明德在己,故云自昭。」〔宋〕程顥、程頤:《二程集》,台北縣:漢京文化事業,19839月,頁875

[12]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664665

[13]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653

[14]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131

[15]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182183

[16] 論者鄧秀梅曾指出,朱伯崑在《易學哲學史》中據此說王龍溪從「心氣合一」轉進成「心氣為一」,而他認為朱伯崑此說等於是將王龍溪視為骨子是「氣本論」者,而表面以「心本論」為幌子了。然而,事實上,王龍溪心、氣兩概念仍是二分的,心並不就是氣。只是為了要表明良知除了是存有之理外,它是能活動的,因為它就在陰陽氣化流行中表現它的主宰運用。筆者在此亦認為,王龍溪此說只是為了要以「良知」來統攝《易》,而必須做此一處理,將「良知」與必然要面對宇宙生化的「氣」作一諧和論述的過程。

[17]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652

[18] 〔明〕王畿:《王畿集》,南京市:鳳凰出版社,20073月,頁654

[19]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北京市:中華書局,198510月,頁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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