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 “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踐跡”即“踩著前人的足跡”,可譯為“遵循前人的足跡”。
“不踐跡,亦不入於室”的“亦”字,前人多望文生義,訓為“也”,故對此句多有曲解而不能自圓其說。如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踐,循也。言善人不但循追舊跡而已,亦少能創業,然亦不入于聖人之奧室。”說善人不只是遵循舊跡,但是也不能進人聖人的內室。釋文實在不合邏輯,不大通順,實因訓“亦”為“也”之故。
朱熹《集注》引程子曰:“踐跡,如言循途守轍。善不必踐舊跡,而自不為惡,然亦不能入聖人之室也。‘不必’,固不確,全句亦曲為之解,亦因釋“亦”為“也”之故。
此處“亦”應訓“則”。《古書虛字集釋》卷三:“亦”猶“則”也。例如:
(1)《論語·學而》篇:“有所不行,我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亦不可行也”即“則不可行也”,“亦”猶“則”。
(2)《論語·學而》篇:“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亦”猶“則”。
⑶《莊子·刻意》篇:“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
⑷《漢書·董仰舒傳》:“共是天下,古亦大治。”
孔廣森《經學卮言》:“言問善人之道,則非問何如而可以為善人,乃問善人當何道以自處也。故子告以當效前言往行以成其德。譬諸入室,必踐陳除堂戶之跡,而後可循循然至也。……若善人上不及聖而又非中賢以下所及,故苟踐跡,斯必入於室,若其不踐跡,則亦不能入於室耳。”孔廣森對“不踐跡,亦不人於室”之訓釋最為精確,釋“亦不入於室”爲"則亦不能入於室”,訓“亦”為“也”,則不確,但“亦”前加“則”可見"亦"當訓"則"。《日知錄·不踐跡》:"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所謂踐跡也。"王闓運《江陵書院記》:
“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言遠慕古聖,未若踐跡循塗之易為功也。”顧、王皆以“踐跡”為“遵循古聖之道”。
故原文可譯為:子張問有德者的道路。孔子說:“有德者若不遵循古聖足跡,道德學問就不能造詣高深。”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按:“過猶不及”,以上譯文都不夠好,還是辭書之釋比較到位。《現代漢語詞典》釋為:“事情辦得過火,就跟做得不夠一樣,都是不好的。”《漢語大詞典》釋為:“事情做得過分,就得不夠一樣,都是不好的。”“過”猶“過分”,即“過了頭”;“及”猶“至,到達”,“不及猶“不到”,可譯為“不到位”。李澤厚在孔子答言中譯“師”與“商"分別為“子張”、“子夏”,“子張”與“子夏”分別為“師”、“商”之字,孔子稱弟子一般不稱字。
傅佩榮譯“賢”為“傑出”,不妥。“賢”當譯“超過,勝過”。
原文可譯為:子貢問: “顓孫師和卜商,誰較勝一籌?” 孔子說:“師啊,過了分,商啊,不到位。”子貢說: “這樣說來,那顓孫師勝過卜商嗎?”孔子說:“過分如同不到位一樣,都是不好的”。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
按: “難能”,楊伯峻、傅佩榮、徐志剛譯為“難能可貴”,不妥。“難能”與“難能可貴”其義仍有別。
《漢語大詞典》釋“難能”為“不易做到,做不到”,釋“難能可貴”為“不易做到的事然做到,值得珍貴”,在“難能”後不宜隨意添加“可貴”二字,且“難能可貴”僅就本人而言,即僅就子張自己而言,而文中的“難能”是與別人相對而言的,是說子張為別人所難及。《漢語大詞典》釋此“能”為“及”。李澤厚譯“難能”為“難得的人”,釋“難能”為“難得”,無據,又加“的人”二字,太隨心欲了。
“然而未仁”,李澤厚譯為“但不是仁”,說“子張不是仁”,簡直不知所云。又傅佩榮譯“為難能也”的“為”,誤“為”當譯“是”。"吾友張也為難能也”,哪一方面“為難能”? 焦循《論語補疏》:“此文但言難能,未言所以難能者何在。故下章連載曾子之言: 堂堂,知‘堂堂’,為難能,即知難能指‘堂堂’,此《論語》自相發明之例也。《廣雅》:‘堂堂,容也。’
王念孫《疏證》:“《論語‧子張篇》:
‘堂堂乎張也。’鄭注曰:‘容’,容儀盛也。”
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曰:“言子張容儀之難及。”皇侃《論語義疏》:“張,子張也。子游言吾同志之友子張,容貌堂偉,難為人所能及,故云為難能也。”又引袁氏云:“子張容貌難及,但未能體仁也。”
王闓運《論語訓》:“友(動詞)張,與子張友也。難能,才能難及。此篇多記子張之言,非貶子張未仁也,言己徒希(仰慕)其難,未及於仁。”王以“友”為動詞“交友”之義。王的意思是:子游說,我與子張交友,自己徒然仰慕(“徒希其難”的“希”為“仰慕”之義)他的才能難及,而我自己未能達到仁。說“未至於仁”者是子游,而非子張。此說不可取。
由以上諸說可知:“難能”猶“難及”,即“難以比得上”,“能”訓“及”。“難能”可譯為“難以企及”。
“子張”是哪一方面別人難以比得上呢?以上有二說:一說是“容儀”,即“容貌儀表”,一說是“才能”。子游既未明言子張難及之處,則譯文亦不必指明。
原文可譯為:子游說:“我的朋友子張是難以企及的啊,然而還未能達到‘仁’。"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
按:“堂堂”這個疊音詞,《漢語大詞典》中可供選用的為前三義項:
形容容貌壯偉。此義項之第一書證,即為曾子所言“堂堂乎張也”。
③
形容志氣宏大。
“堂堂乎張也”的“堂堂”,楊伯峻譯為“高得不可攀”,楊先生在“注釋”中說:“《荀子。非十二子篇》云::弟佗其冠,神憚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懦也。這是對於張學派的具體描寫,因此我把‘堂堂’,譯為:“高不可攀。”
《漢語大詞典》釋“弟佗”為:“頹唐,歪斜”。而“弟佗其冠”是否為“歪斜著他的帽子”呢?
“神憚”,《漢語大詞典》釋: “沖淡,謂平和淡薄。”則“神憚其辭”可譯為“他的言詞平和淡薄”。“禹行而舜趨”,楊倞注: “但宗聖人之威儀而已矣。”《漢語大詞典》釋“禹行舜趨”,引楊惊注,釋為: “原謂僅模仿聖賢之外表而不注意內在的品德修養。”
現試譯《荀子》這句話: “他的言論平和淡薄,像大禹的行走,像虞舜的快步,僅模仿聖賢的外表而不注意內在的品德修養,這就是子張這樣的低賤的儒者。”從荀子的這句話中看不出子張有什麼“高不可攀”的樣子,且荀子之言豈可用於曾子之說?
故楊伯峻譯“堂堂”為“高得不可攀”,傅佩榮譯“堂堂”為顯得高不可攀”,沒有道理,沒有根據。李澤厚譯“堂堂”為“堂皇”,亦不準確。徐志剛譯“堂堂”為“儀表偉”,於古有據。
“難與並為仁矣”,楊伯峻譯為“難以攜帶別人一同進仁德”,“與”譯“攜帶”不確。此譯或本子朱熹《集注》:“堂堂,容貌之盛。言其務外自高,不可輔而為仁,亦不能有以輔人之仁也。”“亦不能有以輔人之仁”猶言“也不能有用來輔助別人達到仁的品德”,朱訓“難與”的“與”為“輔助”,是可以的,因“與”有“幫助”之義,而楊譯“與”為“攜帶”則不可,因“與”無“攜帶”之義。徐志剛譯為“很難同他一起做到仁”“做到仁”,不順。其注釋曰:“據說子張外有餘而內不足,他的為人重在‘言語形貌’,不重在‘正心誠意’,故人不能助他為仁,他也不能助人為仁。”這是釋朱注中的兩個“輔”字為“助”,甚是。
“難與並為仁矣”的“難”猶“難以”,即“不容易”; “與”猶“跟”,其後省“之”; “並”猶“一起”; “為仁”可譯為“達到仁的境界”。全句可譯為: “難以跟他一起達到仁的境界”。曾子這句話對“子張”是褒呢,還是貶呢?以上四位譯者的注中都說是“貶”。而古人則褒貶不一。說眨者,如《集解》鄭曰:“言子張容儀盛,而於仁德薄也。”皇《疏》: “言子張雖容貌堂堂,而仁行淺薄,故云難並為仁。朱熹《集注》亦云“貶”。說褒者,如江熙《論語江氏集解》:“堂堂,德宇廣也。仁,行之極也。難與並仁,蔭人上(如蓋人之上,不能相比)也。”江熙之意是:子張仁勝於人,故難與並也。王闓運《論語訓》: “亦言子張不可及也,難與並,不能比也。曾、張友善如兄弟,非貶其堂堂也。”
曾子對子張是“褒”還是“貶”?我以為是“褒”,“堂堂乎張也”是“褒”,後句若是貶,則當即前條“然而未仁”加轉折連詞“然而”或“然”。
故原文當譯為:曾子說: “容貌多麼壯偉啊,子張丶難以與他一起達到仁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