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聲律 --胡瀚平
論到散文的聲律,是指文章訴諸人的感官聽覺的的聲韻、節奏之類的技巧、方法。英加頓(Roman Ingarden,1893-1970)說:一部文學作品究竟是什麼並非一眼就可看清,它是一個「具有某些潛在因素的結構實體。」(Spiegelberg ,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 pp.229-230. 另參看該書第265頁 not 92)這似乎和我們說到散文的特色:「形散而神不散」──形式似乎鬆散而神昧實際存在一樣。好的散文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形,在劉勰則說:「深文隱蔚,餘味曲色」(《文心雕龍.隱秀篇》)。「深文隱蔚」,固然是劉勰所謂「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黃侃著文心雕龍札記:「言含餘意,則謂之隱」),「深文隱蔚」,指的是英加頓說的文學作品的「形而上性質」(metaphisical qualities)層,而「餘味重旨」,則是言外之「意象」與「聲音節奏」了。
文學中的情趣,大半要靠聲音節奏來表現。關於散文的聲律,在西方雖有語音學專家研究,在我國還很少有人注意。過去的文評家常用「氣勢」、「神韻」、「骨力」、「姿態」等詞評論文章,其實是指文章種種不同的聲音節奏,古文的聲音節奏多半是偏於形式的,古文能夠拉著嗓子讀,原因就在它總有個形式化的典型在,就像歌詞有樂譜。一篇好文章除了照著這典型外,還自有個性。白話文的聲音節奏就是近日常語言的自然流露,不主故常。
與文言文不同,我們不必拉著嗓子讀它,正如我們不能拉著嗓子談話一樣,但白話文必須唸著順口,像談話一樣,可以在長短輕重緩急上面,顯出情感思想的變化和生展。不拘形式,純任自然,這是白話文聲音節奏的特點。但這項特殊的優點,往往為人忽略,況且古文的聲音節奏容易分析,白話文的聲音節奏卻不易分析。散文的聲律可用一句話說明, 那就是「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見清·劉大櫆《論文偶記》)。 律:是指戒律,妙:是指巧妙。這句大意是:寫文章雖沒有固定的模式、嚴格的戒律,而好文章都必定有其巧妙之處。劉大櫆是桐城派重要作家之一,與方苞、姚鼐舊稱「桐城三祖」,他的論文宗旨,都集中在《論文偶記》中。他以「神氣音節說」論文,所謂神氣,即文章藝術風格的內在精神及體現出來的氣勢;所謂音節,即文章表現人的感情變化時,在語言上表現出來的高低平從、疾徐抗墜。他認爲寫文章不必受戒律的束縛,但好文章都必定得神氣音節之妙,所以他說:「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我們就許多好作品來看,可發現沒有別的訣竅,除了「自然、乾淨、瀏朗」幾個優點以外。
這也就是史官對韓愈文章的評價「自成一家新語」 (舊唐書卷160) ,總要抑引隨時,變通會適,簡言而達旨,博文以該情。劉勰將聲律不協調的弊病稱作「文家之吃」。我們讀一篇散文在聲律上前後對照,是否和諧流美,是否達到聲轉於是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這就是散文中的語言之美。聲音有飛翔,響韻有抑鬱,沈抑則響發而斷,飛揚則聲颺而不還。務求飛浮之聲和沈切之韻交雜使用,和暢流美唇吻遒會。
最後仍要強調,只有文才練達,識鑒深明的作家,才能調配出「長風過籟」般的自然和諧之韻律,而才疏學淺的作家則是饑不擇食般地偶合諧韻,最多不過像南郭先生那種「濫竽充數」罷了!優秀的文學作品的字音層,完全不同於物理屬性的聲音,創作者諧音調韻也是一種純粹的意向性行為,這文章指涉的對象就是那無以言表的天籟——道,即道之文的音響層面,而英加頓「字音和建立在字音基礎上的所謂高一級的語言構造」,也就是作為「純粹意向性對象」的文學藝術作品的聲音層。
這一層音律就其羈著感官可感知的書面文本而言,是物理的,它可在作者或讀者的心理上引起種種反應或經驗,這是聲與心紛的外聽。作為意向性「語言構造」,它還指向那超越的、有點神秘的「對象」。英加頓並未給這對象命名,不過,與他同出於胡塞爾門下的海德格就直言不諱,稱這一對象叫「存在」(Being)。關於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英加頓認為,它既不是實在性客體,也不是觀念性客體,而是一種「意向性對象」(intentional object)。從作家創作方面來說,它是「藝術家創作行為的一種純意向性的産物。一部作品開始需要有一個作者,但也需要有讀者或觀賞者的創造的接受經驗,因此,從一開始,由於它和它的本質存在方式,作品便指向本質上不同的經驗歷史,指向不同的精神主體,把它們作為它的存在和表現方式的必要條件,而在它存在歷史記載裡,則指向那些讀者、觀賞者或聽者所組成的整個集體。
我們在探討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及其聲律層面的形而上存在時,同劉勰和英加頓一樣,並不是在故弄玄虛,我們的用意很明顯的,即啟迪人思,希望文學作品的批評家以及一般讀者能夠通過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對人類自身那飄忽不定的存在方式也能有個詩意般的體悟。而這種理論批評的意旨往往是科學主義的文學、美學批評所忽略的。